不过真理往往有两方面。诗的形式纵然是沿袭传统的,它一直流传到现在,也自然有它的内在价值。它将来也许不至完全被散文吞并。艺术的基本原则是“寓变化于整齐”。诗的音律好处之一,就在给你一个整齐的东西做基础,可以让你去变化。散文入手就是变化,变来变去,仍不过是无固定形式。诗有格律可变化多端,所以诗的形式比散文的实较繁富。
就作者说,迁就已成规律是一种困难,但是战胜技术的困难是艺术创造的乐事,读诗的快感也常起于难能可贵的纯熟与巧妙。许多词律分析起来多么复杂,但是在大词人手里运用起来,又多么自然!把极勉强的东西化成极自然,这是最能使我们惊赞的。同时,像许多诗学家所说的,这种带有困难性的音律可以节制豪放不羁的情感想象,使它们不至于一放不可收拾。情感想象本来都有几分粗野性,写在诗里,它们却常有几分冷静、肃穆与整秩,这就是音律所锻炼出来的。
有规律的音调继续到相当时间,常有催眠作用,《摇床歌》是极端的实例。一般诗歌虽不必尽能催眠,至少也可以把所写的意境和尘俗间许多实用的联想隔开,使它成为独立自足的世界,诗所用的语言不全是日常生活的语言,所以读者也不至以日常生活的实用态度去应付它,他可以聚精会神地观照纯意象。举一个例来说,《西厢记》里“软玉温香抱满怀,春至人间花弄色,露滴牡丹开”这段词其实是描写男女私事,颇近于淫秽,而读者在欣赏它的文字美妙、声音和谐时,往往忘其为淫秽。拿这段词来比《水浒》里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或是《红楼梦》里贾琏和鲍二家的的故事,我们就立刻见出音律的功用。同理,许多悲惨、淫秽或丑陋的材料,用散文写,仍不失其为悲惨、淫秽或丑陋,披上诗的形式,就多少可以把它美化。比如母杀子,妻杀夫,女逐父,子娶母之类故事在实际生活中很容易引起痛恨与嫌恶,但是在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的悲剧中,它们居然成为极庄严灿烂的艺术意象,就因为它们表现为诗,与日常语言隔着一层,不致使人看成现实,以实用的态度去对付它们,我们的注意力被吸收于美妙的意象与和谐的声音方面去了。用美学术语来说,音律是一种制造“距离”的工具,把平凡粗陋的东西提高到理想世界。
此外,音律的最大的价值自然在它的音乐性。音乐自身是一种产生浓厚美感的艺术,它和诗的关系待下章详论。
第六章 诗与乐——节奏
在历史上诗与乐有很久远的渊源,在起源时它们与舞蹈原来是三位一体的混合艺术。声音、姿态、意义三者互相应和,互相阐明,三者都离不开节奏,这就成为它们的共同命脉。文化渐进,三种艺术分立,音乐专取声音为媒介,趋重和谐;舞蹈专取肢体形式为媒介,趋重姿态;诗歌专取语言为媒介,趋重意义。三者虽分立,节奏仍然是共同的要素,所以它们的关系常是藕断丝连的。诗与乐的关系尤其密切,诗常可歌,歌常伴乐。从德国音乐家瓦格纳(Wagner)宣扬“乐剧”运动以后,诗剧与乐曲携手并行,互相辉映,又参之以舞,诗、乐、舞在原始时代的结合似乎又恢复起来了。
论性质,在诸艺术之中,诗与乐也最相近。它们都是时间艺术,与图画、雕刻只借空间见形象者不同。节奏在时间绵延中最易见出,所以在其他艺术中不如在诗与音乐中的重要。诗与乐所用的媒介有一部分是相同的。音乐只用声音,诗用语言,声音也是语言的一个重要成分。声音在音乐中借节奏与音调的“和谐”(harmony)而显其功用,在诗中也是如此。
因为诗与乐在历史上的渊源和在性质上的类似,有一部分诗人与诗论者极力求诗与乐的接近。佩特在《文艺复兴论》里说:“一切艺术都以逼近音乐为指归。”他的意思是:艺术的最高理想是实质与形式混化无迹。这个主张在诗方面响应者尤多。有一派诗人,像英国的史文朋(Swinburne)与法国的象征派,想把声音抬到主要的地位,魏尔伦(Verlaine)在一首论诗的诗里大声疾呼“音乐呵,高于一切!”(de la musique avant toute chose)一部分象征诗人有“着色的听觉”(Colour-hearing)一种心理变态,听到声音,就见到颜色。他们根据这种现象发挥为“感通说”(correspondance,参看波德莱尔用这个字为题的十四行诗),以为自然界现象如声色嗅味触觉等所接触的在表面上虽似各不相谋,其实是遥相呼应、可相感通的,是互相象征的。所以许多意象都可以借声音唤起来。象征运动在理论上演为布雷蒙(Abb Brmond)的“纯诗”说。诗是直接打动情感的,不应假道于理智。它应该像音乐一样,全以声音感人,意义是无关紧要的成分。这一说与美学中形式主义不谋而合,因为语言中只有声音是“形式的成分”。近来中国诗人有模仿象征派者,音与义的争执闹得很热烈。在本章里我们从分析诗与乐的异同下手,来替音义孰重问题找一个答案。
诗与乐的基本的类似点在它们都用声音。但是它们也有一个基本的异点,音乐只用声音,它所用的声音只有节奏与和谐两个纯形式的成分,诗所用的声音是语言的声音,而语言的声音都必伴有意义。诗不能无意义,而音乐除较低级的“标题音乐”(Programme music)以外,无意义可言。诗与乐的一切分别都是从这个基本分别起来的。这个分别本极浅近易解,却有许多人忘记它而陷于偏激与错误。我们先抓住这个基本异点,来分析诗与乐的共同命脉——节奏。